论文摘要：以法国左拉为中心的自然主义，作为一种文学思潮和流派，在19世纪末趋于衰落。左拉是传统理性主义文化与现代非理性主义文化链条上的中间环节，他的创作在文化观念上具有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两重性。本文试图通过对左拉小说创作中象征、印象、意识流、异化等艺术手法的应用，探讨其作品中蕴含的现代主义先声。

　　论文关键词：左拉，自然主义，现代主义

　　左拉是一位富有创新精神的作家。他崇拜巴尔扎克和雨果，但又为自己生于巴尔扎克和雨果之后而感到生不逢时。他的力求创新的个人意志时刻警告着他：要超越巴尔扎克，而“不能像巴尔扎克那样”。为此，左拉努力寻找一种能足以“向巴尔扎克挑战”并击败巴尔扎克的方法。他找到了具有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两重性的创作方法----自然主义，并在创作中成熟地运用象征、印象、意识流、异化等具有显著现代主义特点的艺术手法。

　　一、个性与创新

　　左拉在创作实践中特别重视个性表现和创新，左拉主张从新的角度来反映社会和人，要求表现手法和技巧是前所未有的。他说：“小说就是一本精神思想的解剖学，记述人的事件的专集，情欲的实验哲学”。因此，旧的文学栅栏被推翻了，新的表现手法和技巧产生了，他将一个丰富、真实、可怕的，然而又是从未在文学中出现过的新世界放在了读者面前，文学不再是“甜面包做的男人和香草做的女人”。而是“一些简单的研究、一个年代的生活的分析、一次情欲的历史、一个人的一生传记，关于生活的一些经过逻辑分类的记录”。于是，叙述的文学变成了调查考证的过程，描写的文学变成了实验分析的小说，想象的文学变成了惨淡人生和淋漓鲜血的写实记录。左拉在创作中遵循这一原则，以粗犷大胆的风格，深刻的暴露性，在文学领域里从内容到形式掀起了一场革命。《苔莱丝·拉甘》里，科学范畴的生理问题成了作品主要描写对象，肉欲与懊悔的双重煎熬的成了生理临床分析的课题，原先想象叙述的文学变成了实验小说，小说成了一次情欲的分析，描写下降到了情欲的最深的根源。对人类本能神秘深处直接的观察，精确的解剖，使在社会环境中形成的爱情、嫉妒、失望、疯狂及产生的根源，通过实验小说只是这种形式都真实的表现的表现了出来。《卢贡·马卡尔家族》以20多部小说，把我们带到了一个更新的文学境界。首先，自然主义创作方法开拓了文学描写领域和角度。在《卢贡·马卡尔家族》及以后的作品中，左拉“从贡皮艾聂的宫廷到巴黎大菜市，从娜娜的卧室到北方矿工住的矮房子”，从肉体到灵魂，从地下到地上，包罗万象的现实社会都是左拉的题材。别的小说家从来没有写过的东西，左拉找到了，并把它撕破后血淋淋地投到了人们的眼前。左拉遵循自然主义创新精神，在表现反常的、特殊的、极端的、次要的事例方面，如病态、幻觉、神经错乱、肉欲疯狂等等的同时，也要求避免过分的丑恶怪异。这也是自然主义同色情文学、颓废文学的区别之处。其次创作实践也体现了小说技巧的创新，极度重视细节的真实，所以在作品中，每个章节里，细节真实的描写，比比皆是。《娜娜》中对戏院的描写，细节让人炫目。在《巴黎之腹》中，菜市场里的鱼肉、蔬菜和水果的种类、色彩、气味，构成了一副静物写生画。

　　二、象征

　　象征，就是用具体的形象代表或暗示某种思想、意念和感情。现代派作家认为：文学应表现自我，而自我纯精神的无形存在，不具有被艺术直接表现并赋予感情形象的可能，它只能通过与之对应的象征物来暗示。虽然在左拉的自然主义小说中，大多以直观描述为基础，但行文之中常常掺杂着受意念和思想支配的象征手法的运用。如《小酒店》中，哥伦布伯伯的小酒店中那个赤铜色的酒精蒸馏器就是酒毒威力的象征；《妇女乐园》中，琳琅满目的商品，象征着新的经营体制的光辉；《萌芽》中的矿井，是一个吃人机器的象征，它早上把许多人肉吞下去，然后便吐出黑色的东西来。这种状物不是一种纯粹的客观陈述，而是把人物内在的心理情绪与外在的行为有机地结合在一起，将一种意念和思想隐藏在字里行间。同时左拉作品中的某些象征还带有现代象征主义的特征，即具有多种解读。如在《人兽》中，火车司机杰克眼中的火车头清洁、漂亮、温柔、恭顺，走起路来轻快敏捷，并且杰克还给它取了一个女性的名字——丽松。他驾驶这个庞然大物时的心情恰似男孩儿骑在母亲肩头一样欢快。在这里，火车头既象征了一种女性美，又象征了一种男性对女性的征服力量。而在小说中失去杰克爱情而自杀前的芙洛莉眼中，火车则是男性的象征，是心上人杰克的化身。她挺着柔软的身体，“仿佛走近一个朋友”似的，半裸着胸膛，迎着“即将到来的拥抱”——飞驰而来的火车，完成了她坚强的意愿。在这里，飞驰而来的火车是男性勇猛、强壮、粗暴的象征。《娜娜》中的女主人公娜娜在小说中是一只腐蚀着帝国上层的“金苍蝇”的象征。“金苍蝇”既可解释为娜娜对腐蚀她的社会的报复、反抗，也可解释为娜娜为社会所糜烂而堕落成可恶的东西。这种多重喻指的功能，能启发读者的心智、联想与想象，使读者参与小说的创作，这也正是现代小说的特征之一。

　　三、印象

　　左拉自然主义理论提出之时，也是印象主义绘画出现之时。印象派主要注重瞬间的“印象”，讲究绘画的光与色。它要表现光线下的一瞬间印象，注重物体在光线中的变化。他们把坚实的轮廓线解体于闪烁的光线之中，并从中找到适合的色彩。这种纯客观的表现方式，正是自然主义实验小说的主要特征。虽然印象主义绘画借鉴了自然主义文学理论，但反过来，它又影响了文学，它把绘画的因素输回给了文学，这在左拉的作品中留下了明显的印记。马克·贝纳尔曾说：左拉“写小说就像画画一样，简直是一个不是画家的画家。”①也许这与他跟印象派画家塞尚的友谊有关。塞尚正是当时著名的印象派画家，他与左拉在青年时就交往很深，两人保持了四十多年的友谊。因此，塞尚的绘画艺术不能不对左拉的叙事艺术发生影响，同样，左拉的实验小说的特征——表现事物的本来样式，也影响了塞尚。印象主义绘画讲究的光与色的衬托，我们常常可以在左拉的作品中找到，左拉在小说中常用光与色来渲染气氛，尤其喜欢描写黑暗中炉火之光、烛光照射下的人形。请看下面的描写：“熔炉里火焰的光亮正好照在他的脸上。他的鬈曲的短发垂在他的额上。他的金黄色的美丽的胡子被火光映得发亮，他的脸成为金脸了。再者，他的颈像柱子一般粗，像孩子的颈一般白；胸膛很宽，上面足可以躺一个女人，他的肩与臂都长得和雕刻的一般，可以说好像是照美术馆里的巨人描摹出来的。当他用力的时候，可以看见他的肌肉膨胀起来，皮里起了许多肉峰。他的肩，他的胸，他的颈，都胀大了。他的周围放出了光辉，竟像一个美丽的天神。”顾奢这一形象，在《小酒店》中可以算是作者塑造的一个理想的人物。这段对顾奢劳动肖像的描写，如绘画一般，突出了在光与色下，一个带有拯救一切的崇高精神的劳动者的伟大形象，以至小说结尾时，走投无路的绮丝维尔在最后沦落时，还因想起这一情景而感到羞愧。还如《萌芽》中对矿井的炉火旁、井下的煤灯下矿工的描写，使人感到活动于其中的人如在地狱里一般。这种如绘画般表现浓淡不一的光与影的手法，带有很浓的印象主义绘画艺术的特征。

　　四、意识流

　　左拉认为：“我们应当如像化学家和物理学家研究非生物那样，去研究性格、感情、人类和社会现象。”②这个主张在某种程度上正是为“意识流小说”开辟了道路，因为意识流小说的内化写作本质上是人的自然机制对外界刺激的反应。以往听到的一种声音、闻到的一股气味、吃过的一种味道，往往存在于过去和现在之中，只要具备一定条件，事物长存的、一般隐而不露的本质就会释放出来，许多往事因为并不重要而似乎被遗忘，但实际上，过去的欢乐和痛苦仍然都封闭在我们身体的潜意识里，为我们所掌握，一直到往事显现。这段时间被称之为“心灵的间歇”。早在左拉的实验小说中已出现过了。在小说《玛德莱纳·菲拉》中，玛德莱纳在重回雅克怀抱前，一个人漫步马德兰街头，想着过去与雅克相爱时这条街的情景；街道花市中一束束鲜花温暖的花香使她想象着将与雅克再见面时雅克的反应；又幻想着将与丈夫结束痛苦的精神折磨，重新开始过清静的日子；接着，丈夫的身影隐去，雅克的身影浮现在她眼前，朝她微笑；她又回想到了与雅克同住的房间、与雅克一起去维利埃尔森林的情景……最后街道上花的香味又使她回到现实。到了雅克的房间，她由壁炉台上的一大束枯花，自然想到了刚刚经过的玛德兰街的花市；接着，她想到自杀，又记起前几天，注意到抽屉里的一把大猎刀；窗外行进中的火车隆隆滚动的响声，在她听了仿佛是“我要自杀，我要自杀……”的喊声，而青菜女郎的歌声，又使她眼前掠过以前与雅克相爱时在维利埃尔森林与青菜女郎一起唱这首歌的情景③。这段意识流的描写，写出了玛德兰为本能欲望所驱动，无法自控与无可奈何的焦虑不安的痛苦心情。这与现代英国意识流小说家沃尔夫的《达罗威夫人》中达罗威夫人在花市中的一段意识流描写有异曲同工之处。《人兽》中关于杰克的一段意识流描写，则写出了一种暗示的预兆和杰克心里的疑惑。因芙洛莉制造的车祸而受伤的杰克，在第四天能起身后，走出门，看见小花园篱笆旁淡白的野蔷薇，想起有一天他曾从墙上向里看，看见那道荆棘篱笆，及在篱笆后面碰到芙洛莉正坐在门槛上整理偷来的绳子；他又想起翻车那晚的恐怖情景，接着身材柔软而高大的芙洛莉“笔直盯视他的闪亮眼睛，不断缠绕他”；他又思索寻找着灾祸的原因，一会又想着为什么不再看见芙洛莉像以往那样手拿旗帜，站在栅栏旁的岗位上。④这段内心意识流动的描写，使人物更趋向于自然的、固有的情态，表现了杰克在撞车但侥幸存活下来后的一种急于想探究事因的心理。

　　五、异化

　　“异化”这一现象在现代主义小说中已成为反映当今人与社会之间矛盾的主要特征。所谓“异化”原是德国古典哲学的术语，其意系指主体在一定的发展阶段分裂出其对立面，变成外在的异己力量。通俗点说就是人不像人，人成为非人。19世纪下半叶的法国，“资产阶级社会免除了各种政治牵挂，得到了它梦想不到的高度发展，工商业扩展到极大的规模。”⑤左拉正是生活在这一资本主义逐渐走向垄断的时代，正如左拉的好友于伊斯芒斯说的是一个“病态丛生、萎靡不振的时代”。⑥在作品中，左拉早已从生理学、遗传学的角度展现了环境、社会对人的异化。如《土地》中，莉慈为了夺得家产，唆使丈夫强奸怀孕的妹妹法兰丝瓦斯，并谋杀了她；《巴黎的肚子》中的弟弟为金钱的占有欲所驱使，最终忘却亲情而出卖了养育自己的哥哥；《人兽》中，杰克的嗜血症是因一系列血腥事件的诱发而发作，变得如野兽一般。

　　在《娜娜》中，从娜娜与小乔治的关系中，我们可以了解到娜娜那淫乱无耻的情爱生活的另一面，也即娜娜本性中具有的那种渴望正常人的情感的一面，即像普通姑娘幻想的那种卿卿我我、少男少女的浪漫爱情。但这种爱情对娜娜来说，不可能拥有。在第二帝国那腐败的风俗习惯的异化下，娜娜的纯真爱情如昙花一现，她只能浑浑噩噩地面对着一群衣冠禽兽，过着一种没有理性的情爱生活。对娜娜，作者写道：“她确是圣书上那个金色的动物，像畜生一样盲目，只凭它的香味，就可以把世界毁灭。”“娜娜成长得像粪坑子里的鲜花一样的华丽。她是乞丐和流浪者们的最后的产物，总算给他们报了仇，出了一口气。她把只准在贫民中间发酵的霉烂，带到了上层，腐烂了贵族。她变成大自然的一种盲目的力量、一种毁灭的酵母，她不知不觉地把全巴黎腐化而解体。”虽然左拉把娜娜人性的异化归结为她父母的酗酒的遗传因素起的作用，但小说却在客观上展示了法兰西第二帝国腐败的真实情景，让人觉察到娜娜的异化正是社会腐败的结果。左拉虽是从遗传学，从实验小说的角度来写人性，但这种人的本性的大爆发，确是因外界环境的压迫而不由自主的表现。这种在作品中表现由“我”向“非我”、“人性”向“兽性”的转移，恰是现代写作的趋向。

　　左拉是世界公认的自然主义大师，他开创的自然主义文学思潮在文学史上具有独特的艺术价值，他的创作既继承了巴尔扎克式的现实主义艺术成果，有创作性地运用了现代主义常用的艺术手法，因而具有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两重性，他的自然主义文艺理论和创作实践是20世纪现代主义的先声。

　　注释：

　　①⑥《左拉》，【法】，马克·贝尔纳著，郭太初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2年，第48页，59页。

　　②《法国文学流派的变迁》，吴岳添著，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第129页。

　　③《肉体的恶魔》，左拉著，吉庆莲译，花城出版社，1997年，第246页。

　　④《人兽》，左拉著，毕修勺译，山东文艺出版社，1993年，第289页。

　　⑤《法兰西内战》，马克思著，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二卷，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人民文学出版社，1977年，第374页。